第69章 出游-《小说之王严鸿影》


    第(1/3)页

    六月间,鸿影对这几个月的收穫做了一番总结。他虽然一时被炒作得很热,但实际上却不值一提。他看见自己的作品在庸人的脑瓜里变得苍白,或是被神圣化了,感到没什么值得欣慰的。他天性孤僻,不屑与人交流,依旧过著离群索居的生活。不过,出於某种神秘的本能,他想重返少年时期的精神家园,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歷程。这个愿望近来愈显强烈。时间到了六月下旬,他收到了儒林县的邀请,请他去出席一个文学座谈,他便爽快地答应了。

    受邀出席座谈的人很多,多到了不加选择的程度。这些人多数都很平庸,由於都是被同一个模子造就出来的,因此聚在一起倒也挺协调。他们表现得风度优雅而又富有人情味,言谈举止彬彬有礼而又不失机智,实际上全是虚有其表。思想都是表面化的,毫无真实的內涵。在表象之下,是无可救药的轻浮。所有这些人都没定见。他们把文学和艺术当成业余爱好来玩弄,以博爱之心爱著书籍、绘画、音乐、摄影、美食和女人。他们什么都爱,但又什么都不偏爱。他们必须说个不停,以便倒出许多奇闻谬论来吸引听眾。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还不时会有一些畸形的、令人困惑的表现,这些都是为了求得快慰而导致精神失衡的徵兆。

    鸿影在这个狭隘的圈子里感到窒息,想寻找一个游离於喧譁之上的可以畅快呼吸的地方。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悄悄地离场了。他独自一人在郊野漫步。暮靄四合,时沉时浮,厚重的乌云在蓝天中翻卷而过,浑浊的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洗衣盆。笔直的古道尘土飞扬,一览无遗。从近郊向远处望,可以看见一望无垠的广阔田野。头上包著汗巾的农民挥动鞭子,赶著灰白色的牛群横穿旷野。极目处,山脉层峦叠嶂、雄伟肃穆。风在平原上吹过,万籟俱寂。鸿影坐在乾裂的黑土地上,面带微笑,醉意朦朧,尽情地感受著大自然寧静而安详的伟力。这里虽然没有放射出诗意般的迷人幻彩,但一片田野、一条小溪和几株树木,就足以让他振奋起来,重新恢復力量。啊,大地啊,充满激情而又默默无语的大地啊!在你那骚动的静謐中,我仍听得见热切的生命在你的胸中怒吼。

    在生活中撞得头破血流,而又在这片土地上重新振作,並且对战斗依旧充满信心的英雄们真是不计其数。鸿影看到了重新燃烧起来的火种。这是一道强烈而明亮的光。心中被这簇光所照亮的主要是年轻人和思想开明的知识分子。他们之间儘管接受的教育和观念有所不同,但基於对这簇新生命的火焰的崇拜而凝聚起来了。在他们看来,思想和体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敢想敢做,並且大刀阔斧地思考。他们渴望明辨是非的理性,接下来便是强而有力的行动。他们大大地扰乱了正在睡眠中的人们的清梦。他们的声音犹如空谷回音,响彻天宇。这阵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理想之风,吹散了被千百年来空泛的言论和奴顏婢膝的道德观念所包裹的层层迷雾。他们迫切地希望看见国家变得强大富强,民族变得伟大正直,並且能够牺牲个人的利益来迎合社会发展的需要。他们以狂热与虔诚的心热爱真理,把最纯洁的热情留给最崇高的祭坛。

    倘若我们与真理同在,胜利的果实將刻上我们共同的印记。

    从儒林县回来后,鸿影收到了出版社支付的稿费。他提议一家人去一次长途旅行,到海边的度假区玩几天。聿君听后快活得叫起来,搂著鸿影的脖子,希望父亲能再写几部大书,这样下次就能出国了。敏曦也很高兴,觉得这样鸿影就可以休憩一下,对他的健康很有好处。

    旅行前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鸿影不习惯出游,出发的前一夜,他就整晚失眠。一家人临出门时还急急忙忙,在站台上又被挤来挤去,等到好不容易踏进了车厢,又和坐错位置的乘客爭论不休。

    列车终於开动了。鸿影迷迷糊糊地坐在车厢的一角,当火车驶出了市区,才看见明净如水的天空和流光溢彩的山坡,仿佛置身梦境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留在了市区的另一边。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首先感到的是惊讶多於喜悦。尚需一段时间,麻木的灵魂才会甦醒,突破幽闭的牢笼,从往昔的阴影中探出头来。他的眼睛已经忘却阳光是何等可爱了。他蹲在矿穴里挖掘了一辈子,取出千辛万苦提炼出来的火苗去温暖世人冰凉的心。现在从那里钻出来,他浑身燥热,脊背和膝盖还是僵硬的,四肢变形,目光迷离,像迷失在一片虚幻的世界。

    他回首往昔,把远逝的岁月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痛苦、欢乐、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攫获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支柱,潜在的天主。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清晰了。他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野心、他的企图、他的顽强的斗志,都像逆流的漩涡,被大潮挟裹著冲向既定的目標。当他在创作的时候,有一种力量赋予了他生命和活力,让他好似脱离了地球,无比的自由自在。但是一个人不可能总是在创作。內心的海洋,自浪潮拍打海岸之后,开始退潮,灵魂也就开始萎靡,开始怀疑。儘管耳朵中还迴荡著汹涌的浪潮,但一切都已经消失逃散。海岸已经风乾了,他开始恍惚: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他依傍著墙壁不至於倒下。不止一个批评家向他赠言:“躺下吧!”

    列车驶入了一条幽暗的隧道,不知因何故障停了下来。车厢里的灯也熄灭了,乘客开始不安起来。

    鸿影被黑暗笼罩著,突然滑入梦中。他发现自己被封闭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牢。牢笼里阴冷潮湿,充满刺鼻难闻的气味。他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一点光亮。他茫然地打量囚室,周围的景物无论清晰亦或模糊,静若止水亦或蠢蠢欲动,都如同无法触摸的鬼影一般时刻紧盯著他、纠缠著他,隨时准备吞噬他。如果这些景象还不足以剥夺他最后的一丝冷静的话,那么,在他眼前不停浮现的幻象——一具血跡斑斑、惨白阴森的骷髏——则让他仅剩的理智彻底崩溃。没有身躯的骷髏一个个在他眼前飘过,有的向他挤眉弄眼,有的向他呲牙咧嘴,还有的向他口吐白沫。那狰狞恐怖的面容,即使隱藏在黑暗中也会吸引他的全部视线。“离我远点!离我远点!”鸿影惊叫著从梦中醒来。

    列车再次启动,驶出了阴森逼人的隧道。鸿影忘记了刚才的梦境,贪婪地享受重见光明的快意。噢!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人间的太阳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过梦幻的幕,又带来了一次春天。隨著太阳的移动,柔和的日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抱住了。新生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表面上那么和气,內心却多么骚动。多少生命的怒潮在其怀中汹涌,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那些曖昧的生命也放出光明来了,从最小的到最大的,体內都流淌著同一条巨川。鸿影也受著它的浸润。他和千万的生灵源於同一血脉,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如同千万条小溪匯成一条大河。他和万物密不可分,融匯其中,强烈的气流衝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涨裂了。

    他仿佛从墓冢中蹦跳出来。生命的巨潮泛滥洋溢地流淌,他不胜喜悦地畅游其中,隨波徜徉。噢!宇宙的矿藏简直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何须计较片刻之前牢笼里的窒息之感呢?他的心早已飞出牢笼之外,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微微喘吁,独来独往。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的精神幻化於虚无的大气之中。他將不会坠落,因为他的坠落也意味著天空的坠落。
    第(1/3)页